摘要:随着市场化、城市化的迅猛发展,农村社会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乡村混混也随之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向。本文从年轻人愿意当混混的主要原因、主要活动场域、使用暴力的方式、组织化程度、与村庄政治的关系等几个方面入手,考察了混混自1980年代初在乡村社会重新出现到当下这个时间段内所发生的历史转向。
关键词:乡村混混;市场经济城市化;历史转向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回顾
一百多年前,来华传教士明恩溥曾经发现,在当时的乡村社会中,混混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群体,他甚至断言,准确了解了中国混混的特点和作用,就在很大程度上理解了中国社会(明恩溥,1998:213)。建国以后,国家政权成功下沉,政府依靠人民公社制度实现了对农村社会的全面控制,乡村混混在历史上第一次没有了发展空间。人民公社解体以后,随着国家权力从农村逐步退出,混混再度出现在乡村社会。
在对当下农村的考察中,贺雪峰再次发现了混混的重要性:乡村治理的逻辑,表面上是以那些公开的正式制度和关系为基础,在背后则有混混等灰色力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贺雪峰,2006)。
在陕西秦镇,丁卫观察到“二道毛”们纠集同伙,独霸一方。村里的党员干部乃至乡镇干部都不敢惹“二道毛”,有时候甚至主动和他套近乎,或者让其帮忙开展工作。有一些“混混”胃口更大,他们甚至想攫取村集体财产的控制权,因此觊觎村民自治选举(丁为,2007)。
在对江汉平原小镇的研究中,吴毅发现混混已经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混混们聚众赌博,欺行霸市,擂肥吃黑,通过“仲裁”纠纷以及代人收账等谋求不法利润(吴毅,2007:283-286)。
黄海在对湘北红镇的研究中发现,当地的乡村“混混”势力极大,连警察都怕他们三分,由于金钱开路、“混混”当家、“刁民”遍地、拳头当道等现象非常普遍,致使当地的社会治安处于一种失序状态(黄海,2008a)。
陈柏峰从乡村混混切入,分析了乡村社会性质由传统的熟人社会向“灰色化”的转变。除了国家和社会宏观背景的巨大转型外,促成这一转变的最关键因素是,乡村混混这一特殊群体近三十年的生长和活动历程,逐步改变着乡村社会的一系列交往规则,激发乡村社会的深刻变革(陈柏峰,2008)。
杨华在对湘南宗族性村落的考察中,从村落的内部视角论述了宗族性村落混混群体的整体面貌和生存状态,考察了乡村混混与村落、市场和国家三者的互动,并试图透视灰色群体对乡村治理的影响(杨华,2009)。
在今天的乡村社会,混混尽管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群体,但是他们与历史上的乡村混混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们在乡村社会中发挥作用的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主要是因为进入1990年代以后,随着市场化导向的改革逐步深入,以及城市化的迅猛发展和打工潮在农村的兴起,农村社会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乡村混混也随之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向。要理解当今的乡村社会,需要了解乡村混混这一特殊群体,而要了解乡村混混,则必须考虑乡村混混近些年来所发生的历史转向,而不能将他们与历史上的乡村混混等同起来。
乡村混混研究大多借鉴了人类学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主要以结构功能主义的方法对当前的乡村混混进行分析,有着较高的起点。本文则主要建立在笔者近年来对全国多个省市农村考察的基础上,从年轻人愿意当混混的主要原因、乡村混混的主要活动场域、使用暴力的方式、组织化程度、与村庄政治的关系等几个方面入手,考察了混混自1980年代初在乡村社会重新出现到当下这个时间段内所发生的历史转向。
二、年轻人愿意当混混的主要原因:从逞英雄转向逐利益
在任何时候,农村青年愿意当混混都不外乎两个考虑:一是觉得比较“威风”,可以让人畏惧,能够获得“面子”上的满足;二是可以获得一定的物质享受,比如可以经常大吃大喝,穿时髦的衣服,使用一些比较高档的物质。
可以耍威风和获得利益,一直以来都是吸引农村青年当混混的两个主要原因。不过,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这两者对农村青年所具有的吸引力并不相同。
在1980年代,物质享受对年轻人做混混的吸引力并不是很大。当时的农村尚未发生明显的经济分化,村民间在物质享受方面没有大的差别。混混们偶尔偷几只鸡或一只狗,再打上两斤酒,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顿,就觉得生活相当不错了;穿上喇叭裤或牛仔裤等“奇装异服”、蓄上长头发,就可以成为村庄中时髦的“业余华侨”,也不需要花很多钱。而且,这些物质享受也让混混们在年轻人中收获了“威风”:偷鸡摸狗一类的事情,胆量小的年轻人自然是不敢做的,“奇装异服”也是大多数年轻人想穿而不敢穿的。在当时,很多混混去偷鸡摸狗,并不是因为口袋中缺钱,而仅仅是为了向同龄人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通过这些越轨行为,混混们在同龄人面前为自己贴上了一个“英雄”的标签,并成为一些年轻人模仿的对象。
此时人民公社已经解体,农民不再被制度完全束缚在土地上,但经济上国有和集体经济一统天下的格局还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农民很难通过打工潮实现大规模的社会流动;高考虽然已经恢复,但高等教育尚未进入普及阶段,农村青年中能够读高中的也不算多,能够上大学的更是极少数,生育高峰期出生的年轻人大批从学校毕业以后,不得不呆在村里。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渴望得到社会认可,但在后集体时代的农村,中国数百年来人地关系紧张的局面并没有得到转变,仅凭家庭承包的有限土地根本无法解决剩余劳动力的问题,再加上农活季节性的特点,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将无事可干。通往更高社会阶梯的机会也是少的可怜。此时农村的经济分层尚未出现,村民间在经济上差别很小,年轻人很难看到在经济上出人头地的希望;而在社会分层方面,村里的干部虽然有地位,但村里能提供给年轻人的干部职位并不多,年轻人通过成为体制精英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很困难。不过,在这些途径以外却有一条“成名的捷径”:当混混。混混们通过拳脚就可以证明自己的“实力与地位”,就可以在村民们面前耍威风,让很多年轻人觉得混混们在村里“很有面子”。混混们走在路上,如果见到有人穿的衣服比自己时髦,就可能把人拦住,让他把衣服脱下来,如果不从,便拳脚相向。有时候仅仅是觉得看某人不顺眼,比如碰到某个年轻人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起,混混们也会找茬生事,将这个年轻人羞辱一番,好让他在姑娘面前丢面子。人多的场合最容易激发混混们的“英雄气概”,尤其是放电影的时候,常常是放到中途,两帮年轻人就混战在了一起,观众四散回家,电影不得不草草收场。通过到处逞英雄、耍威风,混混们在村庄中得到了“面子”,平时见了人说话口气都比较大,而村民们在与混混打交道时也会让他们三分,即使碰到可以扯皮的事情也会息事宁人。
到了1990年代初,中国开始建设市场经济,社会随之发生转型。一些司法机关为了创收,出现了以罚款代替治安处罚甚至轻微刑事处罚的情况。发现花钱可以免除拘役,混混们的气焰更加嚣张。不过,混混们的嚣张气焰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们就开始发现,从前犯事之后被处理的经历,往往可以变成他们在村民面前更加威风的一个资本:对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人,公安机关即使能够迅速将他们抓获,也不得不在拘留几天之后把他们放出来,普通村民就更不敢惹他们了。现在犯了小错之后,花钱虽然可以免除拘役等治安处罚,但在几次高额罚款过后,他们却开始感觉难以承受了。混混因为小偷小摸被罚款后,回到家便立即筹划着如何继续去偷,好将“损失”夺回来,但结果却是不久就又被公安机关抓获,并被再次处以罚款。他们最后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继续在村庄里小偷小摸下去,永远也不可能将公安机关罚款所造成的“损失”弥补回来,更何况村庄中值钱并容易盗取的东西并不多,即使不被公安机关抓获,在村庄里偷鸡摸狗也发不了大财。村庄中的小偷小摸于是开始变少。而因为打架斗殴被数次处罚以后,混混们发现,打架的时候虽然威风,打架后赔付的医药费和被处的高额罚款却难以承受,当他们再次碰到可以通过拳脚显示自己威风的机会时,也常常会悄悄松开已经握紧的拳头。
19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市场经济的更加深入,在衡量人们的地位时,金钱这个指标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前部分年轻人觉得当混混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现在却发现口袋里没有钱就威风不起来,于是混混们也开始“投身市场经济”。 如果打架闹事仅仅只能让混混们耍一下威风,而不能得到经济上的回报,即使不被罚款,对混混们的吸引力也远没有从前大了。
三、主要活动场域:从乡村转向城市和乡镇
文革结束后,国家对基层的控制有所减弱,全国许多地区都出现了治安状况恶化的局面。1983年,全国组织严打,大批混混被严惩。严打以后,农村的治安形势明显好转,但几年过后,农村的混混又变得猖獗起来。这个阶段的混混主要是耍威风,碰到他们的村民如果没有表现出服服帖帖的样子,他们就会找茬。
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农村混混的主要活动场域是乡村。其原因是,人口出生高峰期出生的年轻人在这一段时间大量踏入社会,当时中国高校还没有扩招,打工潮也没有兴起,大量的年轻人学校毕业后不得不呆在农村,却又因为人地关系紧张的局面尚未得到缓解而没有多少事做,成天聚在一起东游西荡,很容易为了“逞英雄”而染上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等毛病。
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入,全国各地的农村陆续兴起打工潮,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村庄,到城市和乡镇谋生。城市和乡镇远比农村繁华,挣钱的机会比乡村更多,所吸引的并不仅仅是一般的年轻村民,城市和乡镇中灯红酒绿的生活更是令乡村混混们神往,更何况,村庄中的年轻人变少以后,混混们在乡村逞英雄的机会也变少了,于是,大量的乡村混混将主要活动场域转向了城市和乡镇。
城市和乡镇中可供享乐的场所虽多,但要享受这一切却是需要以金钱为后盾的。少数混混进入城市和乡镇后,很快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合法的赚到了钱,还有一些混混,在通过不法手段获得了“第一桶金”后,做起了正当生意。由于通过合法途径也能享受城市中高消费的物质生活,他们从此脱离混混生涯。大多数混混没有这么幸运。由于缺乏知识和技术,赚大钱的事情做不了,而到工厂或者建筑工地打工,不仅辛苦,而且赚钱很少,他们又不愿意做。于是,在城市和乡镇或者厂矿继续做混混,就成了他们的“打工”方式。混混在城市和乡镇中谋生的手段多种多样:欺行霸市,垄断当地利润较高的产品的销售;通过盗窃等违法的手段来攫取利益;通过替老板讨账来提取佣金;依附于建筑队、私营厂矿的工头,他们的日常开支由工头们负责,而当这些工头碰到麻烦时,他们就会马上冲上前去,替工头们将事情“摆平”,甚至通过暴力为这些老板打出市场份额,或者为工头们充当保镖。通过这些手段,混混们在城市和乡镇中终于过上了“潇洒”的生活。
乡村混混的主要活动场域从乡村转移到城市和乡镇后,乡村中变得比以前安宁了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混混们从此在乡村消失了。在乡村中,仍有少数混混留了下来,还一部分混混虽然主要呆在城市和乡镇,但偶尔也会回到乡村。
一直留在乡村的混混,有的是因为大量混混流向城市和乡镇后,在村庄中获得资源——比如承包鱼池或者山林——的机会比以前增多了,在某些村庄,干部为了不让他们唱对台戏,也会给他们一些小恩小惠,这样,他们在村庄中也能过得有滋有味。还有些混混留在乡村,是因为在村庄里找到了致富的偏门。
混混在乡村中最典型的致富偏门是开地下赌场。赌场对社会危害甚大,极易造成家庭悲剧和社会不稳,但开赌场却一直能够获得超额回报,甚至可以一夜暴富,历来为各种灰色或者黑色群体所亲睐。新中国成立后严禁赌博,赌场更是在中国大陆完全消失。近些年来,赌博现象重新在中国出现,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地下赌场。由于被中国法律所禁止,现在的赌场不仅都处于地下状态,而且敢于开赌场的人,肯定都具有灰色或者黑色背景。在城市中开设地下赌场,因为交通方便,容易聚集大量赌徒,但是也很容易被警察抓获,因此一些开设地下赌场的人就将目光投向了乡村。开赌场在混混们的黑话中被叫做“开课”,组织开课者被称为“校长”。“开课”时“校长”一般从每次赌局的赢资中“抽水”百分之十,而且还兼对赌徒发放高利贷,获取的暴利极其惊人。在农村调查,常听到某混混 晚上“开了一次课”,第二天就开回一辆小汽车的新闻。在乡村做“校长”必须在当地具有相当的势力,这样,当地的混混到赌场潇洒的时候才不会因为输了钱而搅局,放出的高利贷才不会被人赖账,因此这些人或者有朋友是当地的实力派混混,或者本身就是当地有影响的乡村混混。
主要活动场域在城市和乡镇的混混,偶尔回到乡村有三个原因,一是回村介入村民纠纷,二是回村争夺村庄中的资源,三是敲诈村庄中道路等公共工程的承包者,或者鱼池、煤矿等资源的承包者,尤其是这些承包者是村外人的时候。
混混们回村介入纠纷,当然不会从公平的角度出发,他们只是以暴力为后盾,为纠纷的其中一方——通常是混混的亲戚或者朋友——撑腰。对于混混提出的解决方案,如果另一方愿意接受,调解便告结束,如果不愿接受,混混们则会露出狰狞面目,以武力逼其就范。
案例1 2009年,湖北某村的两个村民因为一处荒山的承包权发生纠纷,其中一方给某个离开村庄在城市里当混混的亲戚打了一个电话,不到半个小时,20多个混混就坐着中巴车从城里赶到纠纷现场,为其助威,如果不是另一方报警,警察及时到场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当村庄有尚未承包的山林、鱼池,或者这些山林和鱼池的承包期将至时,或者村庄中有树木、房产等集体资产拍卖的时候,混混们也会回到村里参加争夺,在这些利益足够大时,甚至还会有一些外村的混混参与进来。